开篇必须强调是老家而非故乡,尽管老家终会成为故乡,但我生命源头的母亲还健在。
父亲走后,每周和母亲通话必不可少,老人家不会用智能手机,所以无法视频,通话不经意间就几十分钟,每次都是我借故才结束通话,包月通话的时长几乎都给她了。昨晚饭后通话时问我吃了什么饭,我说有烤地瓜。她说地瓜不打药养人,但也别多吃,易烧心。还高兴地告诉我在地边坡种的地瓜丰收了,有机会给带来些……她情不自禁地感慨以前种那么多,出那么大力,却没挣几个钱,现在没能力多种,地瓜价格却翻了几倍,意味深长地说:“搁现在,咱一年的地瓜就能卖十几万!”是的,父母比一般农民都能吃苦。当年他们在没人帮衬的境况下拉扯着我兄妹仨,日子过得在村里冒尖,种地瓜功不可没。
首先说种地瓜的“繁”。种地瓜可谓是年头到年尾的“繁”,先以畦地瓜管窥一斑。惊蛰前一两天,父母就做好长方形大畦子,把窖中留存的种瓜挑选出品种好、块形佳、无病害的,按芽门方向码排齐整,再撒一扁指厚过筛细土,用喷壶撒上水,选韧性好的新细竹竿弯成拱形跨畦两侧斜插做支撑,上覆一层新塑料布,再用土把周边压好封闭。彼时还春寒料峭,还要给畦盖草苫子,每日早掀晚盖,掀开后还要用布掸子把聚在塑料布上的水滴掸下去以透光热,遇雨雪还要给草苫子再盖一层塑料布防灾。按节气说,惊蛰畦地瓜后就要着手整春地,秧苗成了就择机栽种。芒种前后,从春瓜蔓剪下约六七寸做苗种夏茬。栽种难免有闪失,土生害虫最爱咬断残害它,也有地兔等啃咬,再三补种后才能全苗。然后除虫、翻秧(两三次)、松土、除草、施肥、浇(排)水,个别年份还要打药防病虫害。霜降前后,必须全刨出。春地瓜淀粉含量高,主要是粉碎沉淀粉子(地瓜淀粉),夏地瓜主要是经挑选后入窖留种或到春节前后售卖。大雪前要把粉子淀出来,不然冲淀粉就冷得下不去手,同时夏茬瓜也要完成入窖,等到最低气温降到十度以下再放就晚了,易坏。接下来,地瓜淀粉要择晴日晒干,入窖地瓜要定期观测情况,特别是窖内温度,并根据温度控制窖口遮盖。冬至前后是用粉子做粉条的好时节,做粉条的工艺流程是生手难以在二三月适应和掌握的,其耗力强度使一般精壮男劳力都望而却步,特别是揣缸(用手把一百多斤粉子揉和到不沾手的粘匀、劲道)和端瓢(单手托装十几斤揣好粉子的带眼铁瓢往开水大锅漏粉条),父亲是全能且二者兼做的主力。小大寒前后主要是拾掇粉条;春节前当然是售卖粉条的黄金时机,春节前后是窖藏地瓜最好卖的时候。然后就又到惊蛰,父母就这样周而复始地不厌其“繁”,其实,那个年代,“繁”就是忙和累的同义词。
其次说种地瓜的“苦”。这个苦其实主要是父母苦,我仨算沾个名——别人惊讶于我们种这么多地瓜并收拾得利落,总说你们得多辛苦!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六七亩地瓜就靠父亲一个人用双手抡着长齿大抓钩从土里刨出来,他从早吃饭到地里直到天黑得看不清几乎不停歇,简单午饭在地里吃。母亲虽然不长时间抡大抓钩,但她要割秧扫叶,要收倒出的地瓜,并把地瓜秧和地瓜用地排车拉到家里再理整好,每当浮现母亲在遍布坑洼的绵软沙土地里竭尽全力拉装了千多斤地瓜的地排车的画面时我总是心酸泪目,况且她还要完成洗衣、做饭、喂猪羊等一切琐事。对于我仨,要命的苦是压水。栽种春地瓜时,往往春雨贵如油,墒情不好得浇水,当年取水只有两条途径:用绳子吊铁桶去机井里打,父母打水手都磨出血泡,母亲累得都打趔趄差点滑井里。为不误农时,我们仨在学习之余必须轮班用压水井压水,那一压一吱嘎,一下也只能出半碗水,一瓮水未满就都失去耐心,竟然巴望压水井出毛病,最好坏到不能用。毕竟大人维修之际,我们能短暂“自由”一阵。弟弟心眼活,压水时故意上下垂直用力,过程中左右摇晃出故障的机会就多,我却故意放纵他以坐收“渔翁之利”。父亲默默地找铁工厂的战友做了个全村最坚固、豪华的一体钢铁井架头,压水把杆不仅加到最长,还装了个轴承。后学习物理才知道它能最大限度让我们省力。这个井架头在地瓜打粉子过箩用水也发挥极大作用,唯独通过破坏井具减轻劳动之苦的企图破灭了。父母就这样周而复始地“不厌其苦”。我怀疑父亲的腰肌劳损和母亲的静脉曲张与种地瓜辛苦高度有关联。
再次说种地瓜的“经”。父母虽然文化程度低,但其思想开化,从多年种地瓜实践中总结出很多经验。单说育苗,看似简单,其实有很强的技术性。比如选址,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要找得光、地壮、人少,没有祸害秧子动物的地方;比如撒土,多则闷住,芽少或不齐整,少则种瓜易腐烂,出芽期短;比如喷水,多则种瓜易腐烂,少则芽慢而少;比如塑料布最好用新的,否则出芽慢,放风时容易被鼓破;比如放风,芽苗长到拃多高时,气温已经上来,要放风蹲苗,让其逐渐适应大田环境,放风绝对要循序渐进,先撑小口,再慢慢加大,直到半掀开、全掀开;再比如一定要挑着拔苗,不能光看高矮,要根据颜色和粗壮综合选拔,而且用力和取苗率都有讲究,否则,不是“不出苗数”——无苗可栽,就是带动种瓜,致使后面芽苗长不起来。再说选种方面,俗称的十八红地瓜蒸煮后干面爆皮出粉多;小花叶则软糯香甜但出粉少;而洋白既不出粉,蒸煮吃口感也差,但块头大产量高耐储存,切成粗丝炝着吃可以和土豆相媲美,他们经常送乡邻试吃。还有太多他们与乡邻津津乐道分享的经验:沙土地垄沟种植高产,块形好;根据腰根扎地情况翻秧;阴雨大时要排水;打粉子过二遍细箩品质好,做粉条省劲等等。父母总是毫无保留地把地瓜经分享给乡邻。
最后说种地瓜的“乐”。先说父母之乐,一是我家地瓜产品格外受欢迎:粉条加工之前基本就被抢订一空,都知道我家粉子质量好,干净;窖存地瓜因其品质口感好,单位餐厅和烤地瓜个体户都上门提货,形成了稳定客户群。由此我一度觉得父母恪守随行市均价定价犯傻。二是地瓜改变了经济状况,没有缺钱过年和“打饥荒”,当然此乐属于个人揣摩,没求证。我仨之乐主要有三:一可以炫酷,特别是稀有品种;二可想吃嘛样吃嘛样,但也不能肆无忌惮,父母撞见也要说最好的要窖起来留种、卖钱。三是得实惠:芒种前后,父母剪了春地瓜蔓到集上卖秧苗,我们夏季的服装、冰糕钱就充裕;春节前,卖粉条,我们的过年衣食、压岁钱、烟花爆竹等都优于小伙伴。当然,还有些小乐子,做粉条时,每到最后总会留下些瓢底面,父亲就扯成约一寸宽的厚长条或搓成小拇指粗细的圆条,煮熟后仅蘸点酱油就是人间美味,有时,也拍饼放在燃烧得没有火焰的煤烬上一烤,比煮的美味百倍。遗憾的是此乐却一去不复返。
现在,母亲只能种几棵地瓜自己吃。但老家种地瓜那些事已凝铸为人生过往,历久弥新,仿佛就在眼前。